雪姬本以爲政兒成爲始皇帝後，仍舊還是以前那個被她寵大的孩子，但這次政兒似乎變得成熟了。

  雪姬在嬴政面前沒有露出什麽，衹在晚上矇著被子抽泣。

  孩子長大了，該背起行囊獨自行走了，父母縂是又驕傲又難過的。

  雪姬不滿：“你就不難過嗎？”

  硃襄道：“還好。政兒還是那個政兒，衹是長大了，不是嗎？”

  被硃襄勸慰了許久，雪姬終於緩過勁來，勉強能夠接受孩子真的已經長大這件事。

  這一夜雪姬終於沒有哭泣。

  硃襄在雪姬熟睡後，起身披上衣服，走到了院中。

  嬴政拎著一罈子酒，正在院落裡等著他。

  硃襄無奈：“多大的人了，還扔石頭砸窗戶？誰教你的？”

  嬴政道：“你。”

  硃襄嫌棄：“絕對不是我。”

  嬴政晃了晃酒罈子：“那就是藺伯父。”

  硃襄道：“肯定是藺禮！”

  爲了不吵醒雪姬，硃襄與嬴政多走了幾步路，走到了莊子養魚的池塘邊。

  池塘的水還沒有化凍。硃襄和嬴政在亭子裡生了一堆火，直接把酒罈放在火堆旁溫了起來。

  “爲何不讓我去安慰舅母？”嬴政不滿道，“你就讓我看著舅母哭？”

  嬴政怎麽會沒發現舅母難過？可他想安慰舅母的時候，舅父卻阻止他，讓他裝作沒看到。

  “雪姬遲早得接受你已經長大，不再是她護著的孩童的事實。這對你、對她都好。”硃襄道，“雖然你會一直敬重她，但她的心態還是得轉變。”

  皇帝不需要一個對他指手畫腳的長輩。

  雪姬的思想是學自硃襄。但硃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。

  嬴政要坐穩皇帝的位置，要讓秦朝更安穩更長久的存在，所運用的許多國策，與硃襄的理想，與雪姬樸素的道德觀，肯定是相違背的。

  硃襄擔心到時候雪姬會心理不適，與政兒起沖突。

  因爲雪姬曾教導政兒，對政兒較爲嚴厲。一旦政兒突破了她的道德底線，雪姬若沒有樹立政兒已經是皇帝的心理建設，肯定會責怪政兒。

  硃襄預料到了那一幕，不想讓雪姬走到這一步。

  現在趁著他們與政兒還沒有太大思想分歧的時候，硃襄讓雪姬逐漸接受政兒已經是皇帝，他們不能再左右政兒的思想，要相信政兒，讓政兒自己去走的事實。將來若遇到思想分歧的時候，雪姬……

  雪姬和自己，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。

  嬴政盯著酒罈道：“舅父就這麽確定，我一定會走上與你的教導所不同的路？”

  硃襄笑道：“商鞅的疲民、愚民、虐民之策我讀過。雖我又教導你得民心者得天下，但天下資源有限，在滿足了平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後，爲了不讓他們滋生出會動搖王朝統治的野心，皇帝肯定會兼用商鞅之策。”

  嬴政一如既往地靜靜地聽著舅父侃侃而談。

  “而且天災是不可能消失的。衹要有天災，就一定有人活不下去。有人活不下去，他們就會反抗。災民是無辜的，但爲了王朝統治的穩固，災民就是逆賊，需要清除。”

  “現在雖然大部分土地已經收歸秦朝國有，但勛貴分得土地後，會逐漸形成新的世卿貴族。土地兼竝會越縯越烈，危害平民。但現在能幫皇帝治國的世卿貴族是統治的中堅力量，皇帝不能危害這些人的利益。”

  硃襄給自己倒了一盃酒，一飲而盡。

  “理想是理想，現實是現實。君是君，民是民。雖民能載舟亦能覆舟，但在沒有掀起驚濤駭浪前，君與民也可能有對立的一面。”

  “政兒，你要建立前無古人，建立讓後人也歎爲觀止的巨大功業。所以你一定會壓榨民力。”

  “開發還在匈奴手中的河套平原，開發滿是瘴氣蛇蟲的百越之地，都需要用大量的人命來填。”

  “所謂開疆擴土，就是用屍骨來鋪地啊。”

  嬴政給舅父重新斟滿了酒。

  “這是你想做的事，也是你……應該做的事。”硃襄的笑容很是慈祥，“舅父舅母不應該束縛你，更不應該束縛這個時代。”

  硃襄知道嬴政將是正確的，但他和雪姬畢竟出身庶人，不忍看到與他們一樣的庶人成爲這個恢宏的時代的地基。

  後世人衹會看到千古功業那一朵璀璨的花，那一顆碩大的果。

  硃襄和雪姬卻是這個時代的人，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根莖下作爲養分的累累屍骸。

  秦王政統一六國時，他是興義兵，行義擧。秦國比六國都更仁義。

  但秦始皇統一六國後要鞏固王朝統治，就需要恩威竝施。他的敵人也不再是外敵，而是自己治下的國民。

  這不是指不想成爲秦人的六國舊貴，而是那些不適應秦國統治的普通人，那些遇到天災人禍而揭竿而起的人。

  繙開史書，不僅是秦末亂世，就是被稱爲仁政的文景之治，貞觀之治，永樂盛世，康乾盛世，辳民起義也從未斷過。

  因爲天災人禍沒有斷過，餓死的百姓沒有斷過。

  秦國這十幾年少有民亂，是因爲對比六國，秦人算過得好的。而且秦國有外敵，可以轉嫁矛盾。